从“不可小看”到“落红万点”丨如花在野:霍晓的向美之旅
| 一路山行,中雨霏霏,车行弯道处,夹竹桃与山峰叠嶂,云雾拟人,带着人往里进
这些年写了不少霍晓先生的文章。断断续续收在自己的访谈录和散文辑里(见笔者《何时再见梦中人》《乌鸦穿过玫瑰园》两书)。从《似花非花造园人》到《微美七章》,从《微美恋物曲》到“游园惊梦”、“草木集”、“不可小看”等展览雅集活动,一点点见他造园、书写、出版、雅玩、宴饮、展览、收藏、转型——我跟着之前同行作者叫他“霍员外”,好记,显得亲切。
最近在邛崃天府红谷耕读桃源的“落红万点”书画展,我专程去了,一路山行,中雨霏霏,车行弯道处,夹竹桃与山峰叠嶂,云雾拟人,带着人往里进。想起这些年各自的经历与变化,烟雨濛濛,想起刘朝飞先生写山海经博物漫笔中最有趣的《志怪于常》一册,颇有几分神类:他的经历早已写过纯熟,此番姑且散式漫笔一回,跳出书写、身份、艺术本身的圈囿,写写霍晓的“志怪于常”。
| 他的经历早已写过纯熟,此番姑且散式漫笔一回,跳出书写、身份、艺术本身的圈囿,写写霍晓的“志怪于常”
《山海经》中提到一种草,叫作鬼草,名字起得吓人,但是人佩戴了它却能忘记忧愁。
牛首之山:有草焉,名曰鬼草,其叶如葵而赤茎,其秀如禾,服之不忧。
具体分析,也不得不再次遗憾,这“鬼草”是什么仍然不可得知。“其叶如葵”的葵应该是葵菜(绝不是明代才进入中国的‘向日葵’),“青青园中葵”在古代中国是很常见的蔬菜。“其秀如禾”,就是说它开的花像禾本植物那样。现存的各版本《山海经》配图里也没有植物,“鬼草”究竟是什么?
“服之不忧”,字面理解就是看到、享用之后的快乐,甚至产生幻觉,大概就是能麻痹神经之类的东西,比如酒精、烟草和欢爱几种。文人艺家的书画、古玩器物顶顶能算得上。借助外物的“忘忧”终究会让人产生依赖,例如痴、嗔、癖等等,真正的“忘忧”好像只能求助于自己。
| 红谷是适合“忘忧”之处
既要忘忧,得先知道“忧”本身
天府红谷耕读桃源。台湾设计师打造的一座世外桃源。念起当年去过多少这类山野桃源,湖北湖南山西福建……和助手一路行一路拍一路写。回到川西,没想到这里的“忘忧”早就是“遐邈冥茫中,俯视令人哀”的忘忧。其实就在“源窝子”酒庄旁边,有山有水有酒有菜——“遐邈冥茫中,俯视令人哀”出自史上第一个对《山海经》作系统研究的人郭璞,才气傲人,贪慕酒气的一位词赋大家。最有名的作品就是《游仙诗》,郭璞的《山海经图赞》中写忧的内容是很让人动容的。
红谷是适合“忘忧”之处。
既要忘忧,得先知道“忧”本身。
| 镜头如萱草,举着伞的人像山前的“不愁木”
雨大,我跟摄影师佳乐商量,得把霍晓弄到室外打把伞拍。山气冷,云雾远远照应。伞挺现代,他穿得少,布鞋穿成油皮鞋,前头淋出湿色。伞大,像忧虑的树冠,展厅外头正好一座“虹桥”,后面修的,不够旧也不入镜。佳乐选了那小道,旁边的红枫正树得合适,还有榆树,榆树的“榆”字容易让人联想起“愉快”。咔咔几次快门下来,镜头如萱草,举着伞的人像山前的“不愁木”,这和《山经》里“服者不怒”帝休《中次七经》,人或称其为“不愁木”。还有“可以释劳”的白 (《南次三经》),说到的《鬼草赞》里第一句就凄美动人:
焉得鬼草,是树是艺?
服之不忧,乐天傲世。
如彼浪舟,任波流滞。
这赞让人感觉到一种道家情怀。尤其是各自的各自两句。“壑焉遗岱,聊以盘游”是说在山林中,“如彼浪舟,任波流滞”是在江湖中。
| 解忧之术如此之多,可人间为什么还是充塞着忧愁呢?
展厅里那些“志怪于常”的作品,书、画、书画……好似都不准确,写过那么多次他,重新面对这些奇异的作品,还真有些不敢妄下结论,按照他的说法是“不敢乱出汗”。之前他发来在隐庐酒店举办视觉艺术展的器物作品及衍生创作,更有些丰富的印象,古人云“萱草忘忧,皋苏释劳”。《中次十一经》又说:“高前之上,其上有水焉,甚寒而清,帝台之浆也,饮之者不心痛。”解忧之术如此之多,可人间为什么还是充塞着忧愁呢?
这是“忘忧”还是“向美”呢?
| 高前之上,其上有水焉,甚寒而清,帝台之浆也,饮之者不心痛
在野,
原指不在朝做官,后也指不当政。
霍晓在野久矣,三十岁即在野了。“因为选择了归园田居,于是在成都与朋友建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园子,一晃近二十年了。前年,又承蒙天府红谷的雅意,聘为了新村民。既然是村民,不管怎样你新与旧,反正都在野。但八年前,我选择了要艺术的生活。于是开始书画,想如花一样,色彩绚烂,生命鲜活。我以为,书画是最通人心的,是深爱艺术的人对自己的一种奖赏,是最能表达和释放自己的情感的。所以,它与美协、书协无关,与职务也是无关,就如我们不参加美食家协会,一样可以山珍海味、大鱼大肉吃起来一样。选择了这种想法,其实就是选择了‘在野’。既不能入主流,也不容易入主流题材。”
| 书画是最通人心的,是深爱艺术的人对自己的一种奖赏,是最能表达和释放自己的情感的
引用的是他耕读桃源“落红万点”的展前序。展览不大,环境够好。真是符合“忘忧”之气。从耕读到桃源,再从门口走到展厅,经过一些浅浅的矮花或小树,无论什么花,“美在真实,美在自然,以自己的方式生长和怒放,这就会有价值、有美感”。现有的结构、均衡,可能是他最合理的一种选择。对更多来这里欲求“忘忧”之人来说,生活与艺理,重在写意、重在形而上,重在一种体验,“如花在野”,“不断的自我修炼,在翳然林水间努力向上探求光线的乐趣,也是在不断学习中发现吾生有涯而知无涯的乐趣的过程。”
我阅读到的意思,是曾经多次对他的作品提出的问题:为什么是这样的表达?
也曾经多次收获这样的回答:“注视着云朵”。——云朵的永远流动,才是永恒的悸动。
| “注视着云朵”。——云朵的永远流动,才是永恒的悸动
山脉的形态就是永恒的衰落,即使它们坚硬而孑然。无论怎样回顾都不能使它们逃离变为废墟的命运,也不能使它们超越最终宿命的结局。来的人观看,领略,在山间林中水畔畅享,沉潜哪怕片刻,在餐厅外的瀑布旁垂思,——没有哪一双眼睛能看到山脉的本体,即使它们多情而善感。这是美的一种状态,和霍员外悄悄挂在展厅(其实是耕读桃源之“读”的书房)里的作品一样,成为一种美的回望,它的过程类似创作、置放、观赏、收藏的流程——他毫不避讳自己以前贤为师,以自然为师,每天享受着书写的意趣和水墨的况味,对中国书画的点与线爱不释手。“落红万点”的作品,成为我们关于山脉与涧水,古与今、美与寂寥、沉默与喧嚣的某种探秘——即使是它将消失为未知的深渊,它也在不停地积累。
而此次展览的名称“落红万点”,一来是指时令,正值万紫千红的春季;二指天府红谷,红红火火,自然之景与人文之景圆融合谐;同时也指自己的作品,主色调为红色。更欲想摆脱三年新冠疫情带给人间的灰暗萧瑟,向一岁一枯荣的大自然致敬,向在野的鲜花致敬,不迎合、不招摇、不装腔,真实的开放,“山青花欲燃”。
| “落红万点”的作品,成为我们关于山脉与涧水,古与今、美与寂寥、沉默与喧嚣的某种探秘——即使是它将消失为未知的深渊,它也在不停地积累
霍晓的书与写,画与话,逐渐朝两个极端开放。更大,或更小。但我倒是觉得他的“更大”更有可能成为一种“美之可能”。确切证据是他为数个文化艺术空间写下的符号性大字,好似逐渐把自己隐藏起来,就如低矮山脉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由原先平坦的石层拱起、弯曲后形成的,而高大山脉则是由原先高处的物质断裂后形成的。不破不立,大概是这个朴素的道理。一朵枯萎玫瑰的花瓣纷纷落下,形成花道,员外在室内望向窗外的某种可见的凋零,雨不停歇,春泥翻出次第遥放的植卉,在潮湿天气中释放出幽兰之露,“我当三十不得意,一心愁谢如枯兰”——霍晓换了身衣服,说好多年没拍照了,有些怕年龄渐大渐不想“照相”的近乡情怯。“照相”,老派人才这么说这么写,这雨天的“落红万点”,像爵士乐,有变化,松动,即兴成分多,当然也深情,让人总想起春秋时期经历过乱离的公子兰。
偏偏成为宋词的瞥然一阙。
霍晓最喜宋词,天天写天天诵,不倦。
| “照相”,老派人才这么说这么写,这雨天的“落红万点”,像爵士乐,有变化,松动,即兴成分多,当然也深情,让人总想起春秋时期经历过乱离的公子兰
总得写到他爱竹。面对竹林,人往往能感受到古往今来爱竹者的不凡之品。“竹格即人格,竹韵写心韵。”他从竹中领略到的,可能是他自述的“写竹如若写字,写字如若写心。”
人人爱竹,爱得倒是不同。观察,得出一些意境。浅了深了都是各家之言,由不得别人说。“竹之初生,似点;竹之挺立,似线;竹之丛生,似面。我在观察民间竹编中,特别对竹丝感兴趣。那细若纤发的竹丝,在光照下如一根根金线,放在那里,本身就是艺术品;若是通过精心编织,那更是改造了竹的属性……”
| 竹之初生,似点;竹之挺立,似线;竹之丛生,似面
线是某种可知的牵扯、情感、灵性、感念、哲思。那天温低,佳乐却慌着去拍室外的雨线与光线。镜头也是向美的。我想起他出过的好几本书,《园林清供》《独调》《小阁春深》《雕花刻叶二十四品》,像是当代造园抒情录,又像古早庭院里落落大方的野花。穆如山园,坐夏梦影——春气兰兰之外多少可见他的笔性与心欲。他的小楷写多了像是笔记,在某处刻下不舍的岁月文献,“苔藓体”漫漶,看的人多,喜欢的人也多,成了相思之灾。梁实秋译笔精道,只有他能翻出玛娄那首绝顶优美的诗歌《垂钓大全》的爱愁感。(书里专门写过,那是他在竹林旁译悟出来的,玛娄这首情诗原题《热情牧羊人致他的爱人》):
和我在一起生活,做我的爱人,
我们就会得到一切的欢欣,
丘陵、山谷、平原、田野,
以及崇岩峻岭所能给的一切。
给出一切的,是中国艺术中的“线”。“中国的线性柔韧而灵性充沛。这是西方用刀、排笔和马克笔所不容易达到的。我们用的毛笔阴柔,线条的表达力更丰富、变化无穷,可以直达存在之幽微,表现人性最柔软的秘境。真正好的线条艺术,具有它在书写时的自洽性,线条艺术与物世界可以相关,但更可以独立在物世界之外。于是,我将大自然的竹与丝,进行抽离与融合,努力想使之变成属于我的独特艺术表达。两年来,我用这种独特艺术表达方式书写了一批也算是绘画的作品吧。在书写中,我常常被充满着微妙的意念力的直线和圆圈所惊呀,并坚信所呈现的图景会动人心魄。我想,这也许是我找到了竹与人通、身与竹化的路径。它将是放拓逍遥、安顿心灵的美好的‘绝尘’。”
还是佳乐追的光线透过竹林树林的那种沉默动人,成为诗的另一处韵脚。当创作者遇到诱惑,想着表达些什么,并且说些什么,不要假装精确或者追求速度,相信时间的积累,相信实在的创作本身,慢慢地靠近那个点,使它永远在你目光的前面,换出出自热爱的笔触——竹的青史里一定得有这柔性的浪漫之隙。霍先生举伞穿越水畔茶室缓步走过,佳乐远远吊到一张不经意的照片:那时他举伞的手早已淋湿,也不知道他自己注意到没有,雨一点没有变小的意思。
作者丨谢礼恒
摄影丨陈佳乐
特别鸣谢丨天府红谷·耕读桃源
排版丨崔婷