焦点关注:画里画外吴冠中|对自然对人生独特而透彻的领悟
吴冠中,当代著名画家、油画家、美术教育家,其画作融汇中西之美,不断探索与革新。
【资料图】
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《我负丹青》,是吴冠中先生的自传书籍。其中记载了其一生思想感情的成长、发展、转变与衰落,目的是“自己写一份真实的自己的材料,以备身后真有寻找我的人们参照”。
作家李辉回忆了“画里画外”的吴冠中先生,讲述其如何“将色彩与生命的体验紧紧联系在一起”。
“他热情地拥抱着记忆,拥抱着经过艺术过滤后的印象,他是想用画笔为自己也为我们留住美好的、没有被破坏的风景,而创作的时刻,他的笔端,他感情的世界里,一定飞翔着大自然的精灵。”
在此篇中,跟随作家李辉的文字,阅读吴冠中先生的艺术人生。
画里画外吴冠中
文|李辉
画坛吹来一股清新的风
认识吴冠中先生是在一九八四年左右。
当时专门选收文学评论文章的《评论选刊》,有一期破例地转载了吴冠中一组关于画展评奖的文章。文章是日记体裁,活泼文风和坦诚吸引了我。没有常见的人云亦云,也不是死板枯燥的论说,而是细致地分析参展作品艺术的得失,理性与感情出色地结合起来,超出了一般评论文章的水平。
说它是评论,却分明如随笔一样轻松活泼,对于长期以来评论文风贫乏单调的文坛来说,这无疑是由画坛吹来的一股清新的风。
吴冠中
九十年代初与吴冠中夫妇合影,李勤 摄
我当时正在《北京晚报》编副刊,刚开设一个栏目“居京琐记”,专门邀请居住在京的文人撰写随感,每期文章都请丁聪先生配一幅作者漫画像。读了吴先生的评选日记后,我便写信约稿,他很快寄来文章,从此我们成了编者与作者的关系。
大约八十年代中期,一天,忽然接到吴先生的来信,说给我画了一幅江南水乡的水墨画。他在信中写道:
吴冠中来信
李辉同志:
给你作了一幅小画“忆江南”,虽极简,在我的水平上质量不差。正拟挂号邮寄,已写就信封,但考虑别人会不会以为是稿件,如你不在京可能被代拆,故先问问你,是否就直接寄来?
握手!
吴冠中
廿七日(10月)
随后,他打来电话,还是希望我去取。这是我第一次走进他家。当时,他们还住在劲松小区的一间小屋,是师母所在的轻工部宿舍。之后,他们搬到方庄小区,一住就是三十来年。直到病重住院,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套不算宽敞的住所。
八十年代,吴冠中以江南水乡为题材的画,清新淡雅,给人以平和静谧的感觉。我想,大概经过“文革”的风风雨雨之后,他更加留恋儿时故乡宜兴秀丽景色给他的印象,需要用水乡的温馨来慰藉疲倦的心灵。
春天的江南,浅绿淡红,雨雾袅袅。在他的眼中,这素淡的色彩,也许很适合此时的心境。于是,他的笔下,平林漠漠,小桥流水人家,一派浅灰色调。他把这称作“浸透着明亮的银灰”。欣赏这样的画,感觉不出激情和热烈,而是清新,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冷静。
罗雪村画吴冠中肖像
后来读到他讲叙自己八十年代故乡之行的文章,我才深深体会到,儿时的故乡印象为何那样深刻。他写道:“土地不老,却改观了。原先,村前村后,前村后村,都披覆着一丛丛浓密的竹园,绿荫深处透露出片片白墙,家家都隐伏在画图中。一场大跃进,一次共产风,竹园不见了,像撕掉了帘幕,一眼就能望见好多统统裸露着的村子,我童年时心目中那曲折、深远和神秘的故乡消失了。竹园不见了,桑园也少了,已在原先的桑园地里盖起不少两层小楼房。”
他留恋自己的童年:“孩子们是喜欢桑园,喜欢春天那密密交错的枝条的线结构画面,其间新芽点点,组成了丰富而含蓄的色调。”竹园渐渐消失,一个艺术家面对自然景色发生变化后,内心的惆怅可想而知。我这才明白他为何要用记忆中的温馨,来描绘出清新淡雅的水乡。
所有描绘水乡景色的作品,都可以使我们从这样一个角度走进艺术家心中的世界。淡雅和平静的背后,其实同样隐含着他的热情、他的惆怅。他热情地拥抱着记忆,拥抱着经过艺术过滤后的印象,他是想用画笔为自己也为我们留住美好的、没有被破坏的风景,而创作的时刻,他的笔端,他感情的世界里,一定飞翔着大自然的精灵。
激情让他冲动,无法停息
生活中的吴冠中却给我完全不同的印象。他很健谈,与他在一起,你甚至不必考虑多说话,或者提什么问题。他会随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,侃侃而谈。他一点儿不像老人,即便到了前几年,他已八十几岁了,我仍然感到他与过去一样,没有衰老,总是那样精力充沛,不知疲倦为何物。
吴冠中容易激动,容易被生活中种种不平所刺激,从而发出感情色彩浓郁的评判。前几年来他受那幅《炮打司令部》假画拍卖案的困扰和刺激,这种冲动似乎更加突出。每次见到他或者通电话,说到此事,他会气得声音发抖。不仅仅这一件与自己有关的事情,生活中有许多事情,他实在不能理解。
《宣纸恋》手稿 (1)
《宣纸恋》手稿 (2)
《宣纸恋》手稿 (3)
丁聪为吴冠中《宣纸恋》配图
《美丑缘》手稿
《肖像》手稿 (1)
《肖像》手稿 (2)
《肖像》手稿 (3)
《肖像》手稿 (4)
不解,便为之苦恼,为之愤愤不平,他的不少文章就是这样写出来的。大到文艺创作规律,小到一张宣纸,都在他的议论之列。他看不惯有的人对艺术创作的指手划脚,他看不惯画坛肆虐的吹捧风气,他看不惯生活中种种不道德的行为。读这样的文章,我再也不会觉得他仅仅是温和而冷静的风格,而是一团热情的火,还带有几丝辛辣。
对自己的作品突然间成了美术市场中的“抢手货”,吴冠中根本没有想到。他很平静地看待自己取得的成就,对于市场冲击下画家面临的骚动、挑战,他也认为应该以平常心对待。他对我说过,对于他来说,金钱从来不在他考虑之列。不过,每次走进方庄的家,我总也难以理解,不知为何家里的沙发补了又补……
艺术才是他的全部生命。他说他敬仰的是莫奈,是石鲁,是他们置名利于艺术之外的风范。他便是以这样的心情崇敬忠贞于艺术的探索者,并以这样的平静看待获得的荣誉。
吴冠中笔下的修女
吴冠中创作过一幅题为《修女》的油画。这不是传统的肖像画,而是采用立体派风格的笔法,主要以单纯的黑白色块来构成整个画面。海轮上两位修女倚窗而坐,一个完全是黑色的背影,另外一个侧坐的修女,也没有任何细部的勾画。没有眼睛,甚至没有规则的面孔,只有大块大块的黑色,涂抹出修女的长发和衣袍。
这幅画作于一九八七年,这一年吴冠中即将步入古稀之年。吴冠中曾向我讲述创作《修女》的过程。
一个漫长的故事。一九五〇年,留学法国三年的吴冠中从巴黎乘船归国。行使在地中海时,他注意到靠近窗户的一张桌子上,有两位身着黑色衣袍的修女喝着饮料,欣赏着窗外的海景。
修女们很漂亮,也很悠闲而安祥,没有一点儿忧愁和感伤。他用艺术的目光注视着他们,大海涌动,修女安祥,黑色醒目,这无疑是一个很好的构图。他征得修女的同意,拿起笔,画了一幅素描。他计划回国后再在这个基础上画一幅油画。
回国后,地中海那一美丽的印象虽然没有变为油画。艺术家的他却不可能抹去一旦形成的深刻印象。于是,八十年代他全身心进入创作,又回想起起四十年前的那一瞬间,重新端详那幅素描,他决定延续当年的意愿。
不过现在的他,不再会像当年那样按照肖像画的笔法,将记忆中的修女重现。他不愿意那样做。他寻找的是印象,是感觉,而且要把自己人生体验,融汇其中。
他选择了黑白主体。他有意识地隐去人物的面容,突出黑与白的色彩给人的感觉与冲击。
在他看来,黑色则意味更为丰富。黑是沉静的,也是深邃的,黑是悲哀的。但也是热烈的。黑色是视觉刺激的顶点,其实,他的绘画八十年代从具象趋向抽象时,与从彩色进入黑白交错是同步的。
色彩既是画家的眼睛,又是他的生命。这就像诗人一样,语言绝对不仅仅只是一种工具,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他的眼睛与生命。吴冠中正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拥抱着色彩。色彩对于他,当然不是五光十色,不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交替出现的一种笔墨形式。在回望人生旅程时,他对色彩的理解,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技巧范畴,而是将色彩与生命的体验紧紧联系在一起的。
1999年吴冠中举办艺术展,并捐画(1)
1999年吴冠中举办艺术展,并捐画(2)
创新的吴冠中永远年轻。每次见到他,都不难感受到他身上充溢的艺术青春和生命活力。
一九八三年,已经六十四岁的吴冠中,被邀请参加“八十年代中国画展”,这是侧重于艺术创新的展览,参展者以年轻人居多。可是他走进了他们的行列。
当时他有过这样的感慨:“姜老的辣,艺术总在晚年成熟。苍劲、洗练、老辣……都属于老年作品的特征吧,但紧跟着成熟之后往往是保守与老一套。苍劲与老辣似乎易体现在笔墨技法方面,而保守与老一套意味着艺术生命过早的衰退,青春过早的消逝!”
可以说,拥有这种艺术精神和人生态度的艺术家,永远不会衰老。
浪漫无处不在
我曾经设想,如果有人为吴先生写一本传记,就该写出他的浪漫、热情、纯真、执着。
四十年代到法国留学,他带去了一件红毛衣,这是他唯一的毛衣,是妻子在临别时为他赶织的。他很珍惜这毛衣。有一年春天,他同一位法国同学利用假期带着宿营帐篷,驾双人小舟,顺塞纳河而下,一路写生。但第一天就遇到了风暴,小舟翻于江心,不会游泳的吴冠中,几乎淹死。
当时,他身上正穿着那件红毛衣,怀里揣着妻子的照片。他最终获救了。对于他,这次的死里逃生是终生难忘,仿佛冥冥之中万里之外的妻子在保护着他。
吴冠中与妻子在一起 (1)
吴冠中与妻子在一起 (2)
一九七二年冬天,为探望在贵阳生病的岳母。途中在桂林逗留,来到阳朔。虽然只有一天一夜的时间,但他十分珍贵这难得的机会。如此美丽景色,足以让他陶醉。他执意作画。
作画那天,天却下起了雨。妻子举着雨伞为他遮住画架。他们淋在雨中,听凭冰冷的雨水浇在身上。他不断地挪动写生地点,她则不停地跟随着,手中的雨伞没有挪开过。
大雨之后又是阵阵强劲的北风。大风中画架支不住了,十几年后吴冠中说,他当时几乎要哭出来。这时,妻子伸出双手扶住画面,用她孱弱的身躯替代了画架。冬日的桂林,寒风刺骨,她的手指冻僵了,但一直坚持着不松手,直到他画完。
吴冠中说,他不止一次为妻子哭过。
一次他在长江巫峡附近的沿江羊肠小道上写生,妻子便自己沿着峭壁上的小道往前走去。他发现她许久不回,便高声呼喊,但没有回音。俯瞰峭壁下滚滚而去的江水,他着急了,为妻子而担忧。
于是,他丢下心爱的画具,一路小跑,一路呼唤,仍然没有回音。他禁不住哭了。后来,在两里外的一个小山村里找到了她,原来她正在和一位老太婆聊天。短暂分离的重逢,那种喜悦只有他能够感受到。
九十年代初,妻子突然患了脑血栓,半身不遂。可以想象。这对吴冠中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。在她住院期间,他的生活规律和创作规律都打破,他心神不宁地惦挂着妻子,而儿女又不让年岁已高的他常去医院。
一天下午,他一个人独自坐在家里,似乎什么也不愿意去想,听凭时光流失。电话铃响了。过去都是妻子首先接,为他安排一切。他拿起电话,话筒里直呼他的名,他听见是女人的声音,估计大概是哪个老同窗来问候她的病情吧,但恰恰是妻子!她也惦挂着家中的吴冠中,居然从病房被扶到电话机前自己同他直接通话了。中风后的她,声音已有所不同,他自己竟然听不出她的声音,为妻子挣扎着来打电话而感到意外。突然和偶然,他哭了,哭她复活了。
2006年吴冠中夫妇,李辉摄
一次去看望吴先生。他把我带进他的画室,欣赏他的新作。墙上挂着一幅油画,画的是妻子。他说,他早答应为妻子画一幅画,可总也没有实现。妻子七十岁生日,他终于完成了这幅肖像画,了却一桩心愿。
画中的她,显得慈祥而平静,目光里没有微笑,而是关切和沉静。面容有些衰老,但分明又透出一种坚毅。肖像的背景,是浓烈的黑色,仿佛隐喻人生的艰难。这是他全身心投入而创作出来的作品。他把自己的浪漫、纯真、感激,把自己对人生的认识,都融进了妻子的肖像之中。
画中思,读石涛
一九九三年前后,我为华侨出版社主编一套“金蔷薇随笔文丛”,两辑共二十种,除汪曾祺、王蒙、邵燕祥、王安忆、舒婷等作家外,我还特地挑选了于光远、吴冠中、李锐孙越生等几位文学圈外人士,试图借拓展作者的范围来集中呈现随笔写作的新阵容,从而改变传统意义上的散文格局。
《画中思》书影
吴冠中很支持我的这一想法,将他的选本定名为《画中思》。在《画中思》的勒口上,印有我写的一段关于吴冠中随笔的点评:“画,是他的主要世界,在画布上挥洒他的美。画之美的背后,却是他对自然对人生独特而透彻的领悟。在大自然面前,他沉静地端详而思考。于是,多彩的画笔之外,他又拥有一枝多彩的文笔,在长长短短的篇章里,他用细腻委婉的语言,把自然的感悟、美的理解、个人感情生活,铺成一幅幅流动的画面。”这是我当年读他的作品的印象。
《画中思》出版后,吴先生送我一册留作纪念,并在扉页上题跋如下:
吴冠中在《画中思》上的题跋
金蔷薇随笔文丛多彩,小而精,其中璞玉如汪曾祺、投枪有邵燕祥……都令人喜爱。慧眼识文章,编者的眼力影响出版事业的发展、读者的品评。吴冠中,一九九三年。
他的褒奖,令我惶恐而感责任重大,而从题跋也可看出,他对文坛十分关注。
吴冠中《我读石涛画语录》封面
吴冠中《我读石涛画语录》题跋
吴先生题赠的著作我藏有多种,而他的《我读石涛画语录》一书,则另有一番故事。
《我读石涛画语录》由范用先生转赠。一次去看望范先生,闲谈时,他顺手拿起这本书,说他有两本,可转送我一本,而且此本是封面设计者张守义先生赠送他的。
只见扉页上写着:“范用先生存正。守义,丙子春。”我喜出望外。范先生当即又在扉页上题写道:“我有两本,特以此本转赠李辉。范用。”
《我读石涛画语录》由荣宝斋出版,收录吴冠中对石涛画语录的点评和他人所写关于石涛的评论。我很喜欢此书。二〇〇九年,我为大象出版社主编一套“名家文化小丛书”,每种约三、五万字,此时,我想到了这本读石涛。我觉得将书中吴先生的点评单独汇集出版,更方便一般读者阅读,应是不错的选题。我去信征询,吴先生同意了我的建议,并很快把出版合同亲笔签好寄来。
未料想,这一次信件往来,却成了我与他的最后一次联系。
惊悉吴先生逝世噩耗后,我们夫妇赶去吊唁。走进他的方庄住所,面对他的家人,我除了哀思,还有《读石涛》未能及时出版的遗憾。如今,画中之思,只能是心中之忆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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