宇宙的飞尘:古代诗人眼中的流星-快看
北京晚报·五色土 | 作者 李兰芳
在这严冬腊月,京城的星空没有停止热闹。一场流量高达上百颗流星的双子座流星雨,一次如约而至的小熊座流星雨,唤醒了冰封的山河。
现代人都认为,能与美丽的流星邂逅,乃极幸运之事。这些来自宇宙的神秘客人,将会帮助人们达成心中所愿。但是,在古代邂逅流星,却有着更为复杂的含义,比如杜甫、韩愈、秦观诗中所写,便是五味杂陈。
【资料图】
双子座流星雨 本报记者 白继开 摄
飞星掠水:杜甫的叹息
在古人看来,天现流星,是给人间的重要启示。因此,关于流星颜色、大小、声音、速度、亮度的记载都较为翔实。根据不同性质,流星也被细分为了多种类型。唐《开元占经》说,“自上而降曰流,自下而升曰飞”,“飞星主谋事,流星主兵事”,寄托着古人对命运的深切关怀。
晴夜里,流星时常仅闪过一道白光。它们其实都是宇宙的尘埃,分布于太阳系的行星间隙,受太阳引力而运行。当与地球相遇,便会以每秒几十公里的高速飞入大气层,与空气剧烈摩擦而燃烧。人们看到的细长白光,便是它们正在燃烧的火焰。流星这种高速自燃的瞬逝之美,最容易引起途穷之人的内心触动。比如明代正德末年,君主的荒诞,阉党的弄权,已让社会暗无天日。多番弹劾刘瑾而下狱近死的李梦阳,虽然幸运地看到过“碎光万点长烛天,轩牖尽明向西堕”的流星雨,却发出了“天道悠悠谁复知,世间鱼目为明珠”的质疑。清康熙三十三年(1694年)秋,科场屡屡败北的查慎行再次下第南归,在严陵滩头看到飞星掠过水面的美好景象,却同样抒泄了“苦雾迷津忽无路”的迷惘与不平。
古代诗人中,对命运最为迷惘的,莫过于从大唐开天盛世走过来的杜甫。安史之乱后,他漂泊西南,渺如沙鸥,在大历元年(766年)抵达夔州后愈发苦闷。也是在一个飞星之夜,他写下了《中宵》这首诗。诗曰:
西阁百寻余,中宵步绮疏。
飞星过水白,落月动沙虚。
择木知幽鸟,潜波想巨鱼。
亲朋满天地,兵甲少来书。
西阁是唐代供官员临时住宿的馆舍,建在白帝山西侧山腰,下临滔滔江水,上悬嶙峋峭壁,环境优美,视野开阔。屋宇也雕花镂影,绮窗交错,条件颇为讲究。此时仍是检校工部员外郎的杜甫,尚未找到落脚点,故也能暂栖于此。但漂泊、动荡、不安、孤独之感,仍时时萦绕心间。是夜,杜甫无眠。正在杜甫沿绮窗踱步间,江上突然倏地闪过一道耀眼白光,岸边白沙也模糊了起来——昂首仰望,原是流星飞升,斜月西沉。这瞬逝之美,这恍惚之象,让杜甫再次意识到了人生的穷途。是什么,把自己推到了这座孤独的山城,在这暗夜之中,绝壁之城,江水之滨,伫立于苍茫,凄惶于未来?那林间幽鸟尚且能够择木而栖,潜波巨鱼亦能来去自如。而自己呢?究竟是什么,把自己推到了如此尴尬的境地?家的命运,国的命运,将通往何方?对前几个问题,他非常明白,是兵甲,是战争,是大唐王朝的衰落,让他与家人,散落天地,音书隔绝,自为孤岛。而最后一个问题,杜甫直到生命尽头,也未能找到答案。两年后成功出峡的杜甫本以为亲人团聚指日可待,无奈老病之身,最终未能熬过戎马的倥偬,最终在大历五年(770年)命逝于湘江之上。
天狗堕地:韩愈的愤怒
古人在“流星主兵事”的隐喻传统下,还勾勒了天狗星堕地成灾的恐怖想象。被称为天狗的流星,不再像飞星掠水那样还保留着一丝宁静的美好。它们一般体积很大,速度极快,在大气层中难以彻底燃烧便轰然坠地,火光冲天,远远望去恰如战火熊熊在燃。
在安史之乱之后诞生的新一代子民,同样未能迎来杜甫等了十余年的希望。大唐王朝的速朽,遏制了士人的青春,也酿成了中晚唐战火四起、民不聊生的历史浩劫。
比如汴州这座城市,从大历以来,就时常部将相杀,兵祸频仍。韩愈虽然25岁时早登科第,但直到30岁才成为宰相兼宣武节度使董晋的幕僚,在汴州开启了仕途人生。然而好景不长,贞元十五年(799年),董晋溘然长逝,韩愈在扶柩赶往洛阳后四日,担任节度使留后的陆长源被反兵杀害,城内大乱,战火纷飞。有感于此,韩愈写下了《汴州乱二首》。诗曰:
汴州城门朝不开,天狗堕地声如雷。
健儿争誇杀留后,连屋累栋烧成灰。
诸侯咫尺不能救,孤士何者自兴哀。(其一)
母从子走者为谁,大夫夫人留后儿。
昨日乘车骑大马,坐者起趋乘者下。
庙堂不肯用干戈,呜呼奈汝母子何。(其二)
正如韩愈天狗堕地、声大如雷形容的那样,这场战事突如其来,汴州城民难逃生死。城门一早紧闭,反兵四处烧杀,成片屋宇化为灰烬,四周藩属也不敢贸然前救。那仓皇出逃的一对母子又是谁呢?那不是韩愈企盼的妻儿。而是遇害的御史大夫的夫人和留后的儿子。朝廷不肯施援,四邻见死不救,他们纵然身份高贵,曾经高车宝马,众人趋迎,即使逃得一命,未来又将能怎样呢?当朝廷对兵变都姑息不问,饱受战祸的,又将何止这对母子,何止汴州城民?作为一介孤士,韩愈独自伤乱又有何用?不久的将来,天下将会继续干戈不止,百事潦倒。也许,这就是韩愈希望天狗堕地能给人间、给朝廷带来的最大震慑。然而,一介孤士的愤怒是毫无用处的。韩愈未能遏制帝国内乱的蔓延。藩镇割据、朋党斗争、宦官擅权,一点一点地蚕食了盛唐的辉煌,大唐帝国最终在黄巢起义中走向覆灭。
人间灵石:秦观的追问
无论是轻轻掠过水面的飞星,还是犬奔向地的流星,如果未能在大气中燃尽,都会形成陨石,成为地球永恒的客人。在中国的历史记载中,最古老的陨石是鲁僖公十六年(前644年)春在宋国发现的五颗陨石。正因这些石头来自天外,矿物成分稀罕,冶炼价值极高,因此古人也往往赋予其“精”“灵”的神异想象。直至清代,南方的民间还相信“或言天上陨星精,下入渊谷为玉英”(姚鼐语)的说法,流行着陨石崇拜。
宋天圣元年(1023年)的一个秋夜,也有流星坠入岭南雷州城的桂华坊中,落在了寇准府的小池之上。寇准拾得一石后,还临池设轩,题为瑞星。这便是雷州百姓世代引以为耀的灵石。然而时隔87年,年过半百,远贬于此的秦观却对这块灵石的价值产生了怀疑,写了《陨星石》这首诗。诗曰:
萧然古丘上,有石传陨星。
胡为霄汉间,坠地成此精。
虽有坚白姿,块然谁汝灵。
犬眠牛砺角,终日蒙羶腥。
畴昔同列者,到今司赏刑。
森然事芒角,次第罗空青。
俯仰一气中,万化无常经。
安知风云会,不复归青冥。
所谓古丘,并非是古老的山丘。在中国文化传统中,丘的本义是一堆废墟。李白笔下“吴宫花草埋幽径,晋代衣冠成古丘”的六朝如是。石涛画中被整座荒丘掩葬的金陵山水亦如是(巫鸿《时空中的美术》)。秦观此时看到的萧然古丘,同样埋藏着一段消逝的辉煌——那是属于眼前这块灵石的,也属于秦观被贬岭南之前的过往。对这段命运,秦观非常不能理解。他追问,这块本应列宿于天的灵石,怎么突然就坠入红尘了呢?它纵有坚白的底色,能兀傲于凡间浊石,但还不是每日供犬眠卧,供牛砺角?腥膻不去,英灵之性又何以固守?而那些曾并肩运行的其他星辰,至今仍熠熠生光,于苍穹之上,有条不紊地执掌人间赏刑。为什么偏偏是它,成为了上天的弃石?秦观不能回答给自己提出的这些追问。他想不明白这些星精灵石的命运,也想不透自己的命运。但他也不愿意,就此消沉下去。也不愿意去相信,眼前这块被废墟湮没的破石,将只能一直与犬牛相伴。他回避了对命运的追问,转而对命运寄托了新的幻想——天地无常,风云莫测,谁知哪一天,自己不会和这块灵石一样,重返青天,施展才干呢?
石涛《回忆秦淮河山水册》(其六)
古人对陨星石赋予的灵性想象与命运同情,甚至衍生出了一系列以灵石为题材的神话故事,并喜欢将这些灵石与一些悲剧英雄相联系。比如,108位梁山英雄都是天罡星或地煞星的化身。遭受九九八十一难才完成取经大任的孙悟空,乃东海神州花果山的仙石孕育而成。而历经贾府兴衰才看破人间红尘的贾宝玉,也是女娲补天,弃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最后一块玉石。这些石头,小说虽未明确交代是星陨人间而成,但都有古老、通灵的特性,蕴含着先人们对天人之际的深层思考。那就是,渺如蜉蝣,细如草芥的人类个体,也和流星这种宇宙飞尘一样,难以掌控命运之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