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日风飘雪,翌日雪满道
今日飘雪,心情愉悦,突想起《世说新语》中一段妙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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便是关于“撒盐空中差可拟”与“未若柳絮因风起”之事。谢安曾与子侄辈讲解诗文,俄而大雪突至,问道“白雪纷纷何所似”,兄子曰“撒盐空中差可拟”,而兄女则道“未若柳絮因风起”。
初看来,雪之色与盐、柳絮无甚差别,皆为白色,雪未形成飘雪时,雪粒从天而降,细细坠下,倒与盐粒一般无二。但我们细看谢安所言“白雪纷纷何所似”,纷纷乃多而杂之意,以“纷纷暮雪下辕门,风掣红旗冻不翻”来看,谢安一族所见绝对是飘雪而不是雪粒,故此盐粒来形容雪便显得不恰当。
冬日飘雪,落得却是毫无声响,倒与柳絮相配,两者都是漫天飞舞,雪白肌肤,降至凡尘,似以往飞燕掌上起舞般,干净利落,轻盈一片,而盐粒虽小,自天而降却极难压制其声,显得笨重无比,形容飘雪,委实不妥。
今日,我忍着严寒,脱下帽子,特地跑去外面感受飞雪迎面。瞧那雪,自西北飘来,纷纷扬扬洒落各地,自风一吹,皆于空中改变航道,杂乱无章向着地面俯去,抬头望去,只见天空孤寂,惨白一片,不见雪之来向,便被飘雪袭面,内心忽涌出两句诗,一为岑参的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”,另一则是韩愈的“白雪却嫌春色晚,故穿庭树作飞花”,如此场面,忽略砭骨寒风,不正与春日柳絮满城飞舞相似吗?
飘雪与雪后乃是我最喜冬雪的两种状态。
前者如看李白诗句“日月照之何不及此?惟有北风号怒天上来。燕山雪花大如席,片片吹落轩辕台。”般心潮澎湃,眼看无数形状雪花从天飘落,点缀尘埃,世间万物于眼前变幻,果然妙哉。
后者则如看郑燮诗句“晨起开门雪满山,雪晴云淡日光寒。檐流未滴梅花冻,一种清孤不等闲。”般令人内心平和,静若寒潭,万物籁寂,宛若幽谷逸林,足以开阔怀抱,已臻安心状态。
飘雪的抵达,总会携来冬的讯息,它于孤独中守着三季,守着草色青青到春城飞花,守着绿荫密布到莲叶田田,守着三秋桂子到万山红遍,最后才来到它的世界,它的世界是冷的,是孤寂的,手心处的温度就能让它不复存在,正如苏轼所言,“雪花飞暖融香颊,颊香融暖飞花雪”,飞雪刚飘落至颊边,便被女子脸上的暖气给融化,它脆弱得如同被折断的莲梗,一阵风拂过,就能让它跌落泥淖。但,它还是在铅云低垂中来到了这个对它来说足够残酷的世界。
和那时的高骈一样,你能观察它重新描摹这个世界:
六出飞花入户时,坐看青竹变琼枝。
如今好上高楼望,盖尽人间恶路歧。
——唐·高骈《对雪》
只需守着窗外,就能领略飘雪的妙处,那竹本是青翠欲滴,终年不败,却在飘雪下,一点点被染白,竹叶上起先只沾染一点白色,渐渐,雪越来越大,最后,须发全白,宛似白发老人,终不似少年貌。待几个时辰,便能闻见雪压竹的簌簌声。
而高骈此诗后两句,很明显是想到一些腌臜之事了,于是他希望这场大雪,能掩盖一切罪恶路,还人界安宁。其实在雪降临后,我们的世界确实被洗涤了,好与不好,都已不见,污渍处,碧池里,全是洁白的新雪,二者并无区别。
其飞舞飘落之貌,无怪乎文人形容飘雪时,特别喜爱将其比成飞花,如范云的《别诗》:
洛阳城东西,长作经时别。
昔去雪如花,今来花似雪。
马致远的《寿阳曲·江天暮》:
雪天将暮,雪乱舞,半梅花半飘柳絮。
江上晚来堪画处,钓鱼人一蓑归去。
赵嘏的《喜张沨及第》:
春雪满空来,触处似花开。
不知园里树,若个是真梅。
飘雪时,若有风,我觉得只有“纷纷扬扬”这词才能形容这种场面。“乱云低薄暮,急雪舞回风”,风一吹,此雪极轻,纷纷似起舞般在空中摇曳,若摒除杂念观察,每片雪花都在进行不同的舞蹈仪式,迟迟不肯落下。与春城飞花跌落地般一模一样。一季一花,全然不同。
不过我最爱的一首乃是苏轼所写的《少年游·润州作》,原文如下:
去年相送,馀杭门外,飞雪似杨花。
今年春尽,杨花似雪,犹不见还家。
对酒卷帘邀明月,风露透窗纱。
恰似姮娥怜双燕,分明照、画梁斜。
那场相送,我只知在冬日,其他苏轼没有给我们说。但他一“飞雪似杨花”却将我们的思绪引入到一场漫天大雪中,飘雪纷纷扬扬,从四面八方卷来,带着北方冷冽的寒气,如砭骨的剑挥向送别的人。如此恶劣天气,他们竟然要分别。但见屋檐挂冰,铅云低垂,北风呼啸,都不及雪中的人醒目。他们眉眼染霜,身上尽是雪白,执手唯有泪眼,一时间不知该絮叨何事。城里没有“山回路转不见君,雪上空留马行处”,但城里却是拐角处即为永恒。飞雪未曾停歇,离别从未停止。
雪停又是另外一状态,虽有前人语:
千山鸟飞绝,万径人踪灭。
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。
——唐·柳宗元《江雪》
万山静籁,广袤天地里,人迹渺无,芦苇旁只有一渔翁在垂钓,我们自然能感到那种孤寂冷漠,似不见天日的古墓里小龙女的一泓眼波,冷得不见情绪。飘雪是冬的兴起,雪停是冬的漠然。
不过怎能只有孤寂,其间欢喜又非飘雪可比,因为你永远可以相信一晚后,雪霁带给你的震撼,推门看去,满山雪白,阳光闪过,碎金跳跃,那是终南山上的浮雪,曾在以往激起祖咏的诗情:
终南阴岭秀,积雪浮云端。
林表明霁色,城中增暮寒。
——唐·祖咏《终南望余雪》
那也是骆谷岭上的积雪,曾在以往陪伴元稹的独行:
才见岭头云似盖,已惊岩下雪如尘。
千峰笋石千株玉,万树松萝万朵银。
——唐·元稹《使东川·南秦雪》
雪霁后,雾凇沆砀,天与山与云与水、上下一白,唯见寒梅朵朵,遍布琼枝,真可谓“妆点万家清景,普绽琼花鲜丽”,熄灯后,更见窗外银光放射,犹如烛火照耀,原来竟是月照积雪:
沉沉更鼓急,渐渐人声绝。
吹灯窗更明,月照一天雪。
——清·袁枚《十二月十五夜》
如此,冬就有了新的期待。
妙事想通,站立于山坡,只见远方寒黛静穆,漫天风雪袭发,不觉诗意盎然。
-作者-
盈昃,一个爱诗词、爱江南的人。幻想是“且放白鹿青崖间”,愿望是“一生好入名山游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