百万人在这个年代写诗,每句诗,都是对生活的用力拥抱-环球观天下
梅花开,等春来。
一
(资料图)
八百多年前的元宵,辛弃疾挤在杭州人潮中,一回头看到满天烟火。
西湖边的梅花已开,身处时代风浪间隙的人们,看着久违的香车、舞姬和花灯,恍如隔世。
那夜的风光,那夜的邂逅,那夜渡劫后的恍惚,因为他的词,和八百余年后的今夜遥遥相连,暗香款款,心有戚戚。
这是诗词特有的魅力,哪怕最潦草记录,也能存下时间的切片,并足以流传千年。
古人爱用诗词记录一切。
晨起推窗是“两个黄鹂鸣翠柳”,“日出江花红似火”,上午出游是“细雨骑驴入剑门”、“水村山郭酒旗风”。
寻访朋友是“故人具鸡黍,邀我至田家”,寻访不着是“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。
午后散步是“最爱湖东行不足”,下午摸鱼是“偷得浮生半日闲”,入夜酒局是“浔阳江头夜送客”。
琵琶声歇,歌舞声消,那些孤旅大城的人,还能怅然记下“长安一片月,万户捣衣声”。
月光在诗中也有无数模样,落在姑苏客船外的,揉着寒霜与水波,落在窗前的,则满是思乡的白霜。
因为这些诗意,我们得以看到古人眼中的天地。春天有黄鹂和白鹭,夏天有蜻蜓和荷花,秋天有枫叶如火,冬天有梅花、江雪和红泥小火炉。
他们登楼,念黄鹤,念凤凰;他们登高,观玉垒,观泰山;他们登幽州台,望洪荒宇宙,苍然而涕下。
他们不光写所见天地,诗句中也凝练人生。
少年得意“春风得意马蹄疾”,忽被赏识“仰天大笑出门去”,宦海浮沉“云横秦岭家何在”,流放遇赦“轻舟已过万重山”。
一生浮沉,也不过是月下小舟,“多情应笑我,早生华发”。
最后,所有的爱与生死,也都写在诗词中。相思到“衣带渐宽终不悔”,幸福于“画眉深浅入时无”,直至“千里孤坟,无处话凄凉”。
那些贯穿千年的诗意,续写着一代代人的幸福与忧伤,记录生活的喜悦,记录乱世的愁思,记录未来的等待。
“千树万树梨花开”等待着边塞破敌,“黄沙百战穿金甲”等待着胜利凯旋,“浊酒一杯家万里”等待着解甲归田,大漠上,有历史苍凉的落日。
一句句倔强又孤独的诗里,他们等待着铁马冰河,吹角连营、涕泪衣衫。潇潇雨歇中,有人怒发冲冠,凭栏远望,等待收拾旧山河。
那是一群孤军的背影。他们提着枪戈,远征朱仙,前往历史无法触及的终点。三十功名,八千里路。
那名主将寡言,他用一首词,将他们与我们连在了一起。
二
北京工人体育场内,老演员于是之登台,朗诵《阳光,谁也不能垄断》。刚念完诗名,便被三万观众的欢声打断。
那是七十年代收尾,一个诗歌的黄金年代即将开启,诗意就是那个年代的灵魂。
相比于古人用诗句记录生活,八十年代,诗句在激励生活前行。
少女巩俐在日记扉页写下顾城的“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”,青年陈凯歌站在玉渊潭土堆上,朗诵北岛的“我不相信雷的回声”。
还在读大学的郭广昌,从上海骑着自行车去海南,一路想着海子的“我想有座房子,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”。
那场诗意澎湃的浪潮,重叠着改革开放冰河解冻,起点遥遥指向1978年的冬夜。
那夜,北岛、芒克等人在东四十条小饭馆相聚,计划第二天将油印诗刊贴满京城。
出门时,北岛微醺,骑车摇摇晃晃,“街上空无一人,繁星,树影,路灯的光晕,翘起的屋檐像船航行在黑夜中”。
第二天,诗刊《今天》流遍北京,吸引来海子和顾城。海子又和西川、骆一禾结识,被称北大三剑客。
三人在大讲堂朗诵诗歌时,场内不设座椅,两三千听众席地而坐,窗台都坐满了人。每念一句诗,都像深水中一次爆炸。
爆炸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到校外,无数人为之疯狂。1986年,全国已有2000多家诗社,以及百倍于此的诗人。
人民文学的编辑,每天都能收到四五百份诗稿,有的写在烟盒上就邮来了。舒婷一本《双桅船》印了百万册,许多女孩的梳妆台里要放一本诗集。
诗人欧阳江河的地址被误公开,迅速收到三千封来信;诗人宋琳回母校华师大,从前门走到后门十分钟的路,要走一上午,因为到处都在索要签名。
写了《致橡树》的舒婷,走出诗会现场,需警察开道,无数人团团包围,高喊她的名字,多年后她说,“那是诗歌的年代”。
1986年,北岛和顾城去成都参加诗会,2元一张门票被炒到20元,相当数月工资。
即便如此,人们还是挤满了礼堂,拉弯了铁栏,并冲入后台,北岛等人只能躲在桌下,最后跳窗逃离。
那年的诗歌就是最好的通行证。诗人们跳上绿皮火车,闯荡远行,很多年后,柴静写到:
“八十年代的混混也比今天逼格要高。他们看谁不顺眼便一脚踹翻,地上那位爬起来说,兄台身手这么好,想必也是写得一手好诗吧”。
那是人人都写诗的年代,《诗刊》发行量破55万册,西川说“八十年代不写诗,简直就是很荒唐的人”。
然而,商业大潮最终抹去了诗歌年代。海子卧轨,骆一禾病故,北岛远走海外,一度靠给宝马写颂文谋生。顾城终结在新西兰激流岛,残忍且悲凉。
西川毕业后,被分配到新华社,下班后,他一个人在空荡的办公室,高声读诗。
他说,在那个物质贫瘠的年代,诗意让人们精神富有,并满怀勇气,等待明天。
他偶然会想起当年北大讲堂里的诗会,大家席地而坐,听大诗人金斯伯格拉着手风琴,唱威廉布莱克的诗:
老虎,老虎,你金色辉煌,火一样照亮深夜的林莽。
三
2016年,微博上有人发起续写,“我有一壶酒,足以慰风尘”。
续写的诗句,从天南地北涌来,并冲出微博,登上报刊,风行朋友圈,短短一周续写便破十万。
公认最佳是夜帝王NW所留“尽倾江海里,赠饮天下人”。有人留言:国人诗性未死。
中断的诗意再度续起,人们开始重拾被遗忘的诗句。
那年,《中国诗词大会》开播,此后连播8季。2017年,在上海读高一的武亦姝,诗词大会夺冠,全民瞩目。
她和她父母,拒绝了所有采访,仅回应了一句诗,“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”。
诗意的复苏悄然开始。去年春天,北岛线上读诗,超50万人涌入直播间。
许多年轻人已不识73岁的北岛,但边听边留言,“还好我们有诗歌”。
北岛在豆瓣开有账号,账号简介中写着“诗歌之光,照亮突然醒来的人”。
越来越多人在诗意中醒来,B站诗词大会,小红书斗诗大会、快手上的打工诗人,超百万人在这个年代写诗,诗句也越飘越广。
90后的年轻人,开了诗歌书店泡芙云,谐音“poems for you”,书店墙面设有长长的牛皮纸卷,陌生人可以一起连诗。
书店进门地毯上,也印着诗:诗在山川河流,也在此时此刻,我们停伫的角落。
诗是固化生活的意外,诗是规定人生的反抗,《诗刊》主编、诗人李少君说:
诗歌正在日常化,成为一种生活方式。其本质实际是人们正在回归情感,珍惜日常生活的细节和当下时刻。
视频平台上,建筑工人李小刚意外走红。他在工地读诗,捧砖头当书,大声读《将进酒》、读《满江红》、读顾城和海子的诗。
整个工地如露天图书馆,那些红砖如码放的典籍。他喜欢海子那句“陌生人/我也为你祝福/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”。
越来越多人写下自己的诗,有小商贩、外卖员、历史老师、农民和矿工,他们浮生碌碌,但诗里有山川江海。
诗无高下,亦无优劣,每一句用心写的诗,都是我们用力拥抱一次生活。
今年1月,“梅见诗歌之夜”在重庆江津举行,百名诗人云集重庆。距离86年那次成都诗会,已跨越两个世纪,三个时代。
然而,诗意仿佛从未断绝。100位诗人,写下100首诗歌,在城市街巷完成100次朗诵,诗意浸泡着城池,那是现代人对诗歌的浪漫主义情怀。
梅见诗歌之夜上,跨越不同年代的诗人,再次以诗会友,那夜有千年的明月,有古风的梅酒,梅酒中酿着对春天的等待。
等待是最好的诗意。等待梅花,等待春天,等待又一次全新的诗歌浪潮,等待生活抖落冰屑,重新开启。
那诗意,抚慰奔波的疲惫,照亮庸碌的日常,让前行的我们,不再孤单。
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所需的诗意:对明天和未来满怀希望,哪怕前路尚有风雪,也要绽开一树梅花。
元宵前一天,是节气立春,远山的梅花已经开了,一如八百多年前那个元夕。
入夜,远天有烟火,如梅花绽放。
春天已至。愿此后每天,都有烟火和梅花相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