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之代价为不朽|宋石男_天天精选
纪录片《河西走廊》剧照
(资料图片)
文|宋石男
陶渊明的任真,就思想而言,主要来自于庄子,当然受郭象的影响也很深,那就是道法之真。
庄子的真,大概是体道自然,齐一大化的真,简单说就是觉悟到人自然存在的本质,从而齐一生死,与造化同游。
而郭象注庄子,更强调不假于物的独化之真,也就是根据自己独特的个性,超越世俗,达到自生自化之境。
但陶渊明在老庄之外,确实也从原始儒家思想中汲取了“真”的观念,那就是人伦之真,推崇敬与爱、平等与道义,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,所谓汤武革命顺天应人。
原始儒家是有平等意识的,跟后来经过董仲舒、二程、朱熹之后以尊卑等级为核心的儒家是不一样的。
原始儒家对道义的推崇,尤其孟子,甚至可说是暗合了现代的政治革命学说,“闻诛一夫纣矣,未闻弑君也”,杀独裁者不是弑君,而是对暴君暴政的反抗,是正当的,因为人民有权推翻暴政;
“民为贵,社稷次之,君为轻”,民众的同意是统治合法性的最高来源,国家为每一个个体的人而设,而不是每一个人为国家而生。
当然,孟子那时代不可能发展出完整、完善的现代宪政民主学说,但其思想精义,与现代宪政民主学说是有共通之处的。
陶渊明正是从孟子学说的角度去评说晋宋革命,当然也掺上了他本人朴素的人道主义思想,这在他的《述酒》诗与《读史述》组诗的第一首中有微妙的映射。
陶渊明对革命是古典的态度而与他那个时代的主流态度不同,他诗中所写的“天人革命”,就是儒家经典《周易》中说的“汤武革命,顺乎天而应乎人”。
用现代眼光看,即是政治革命应该具备抽象原则上的正当性,此即顺天,还应该符合民意、契合民众的切身利益,此即应人。
也就是说,当统治者残暴不施仁政,民不聊生天怨人怒的时候,人民有权推翻暴政,建立新的政权,这就是顺天应人的革命,它是具备正当性与必要性的。
这种“人民有权推翻暴政”的革命学说,起于西周,但在战国秦汉之际却不断被修正,并在西汉完成关键的转折,抽去了革命的抗暴内核,而等同于王朝更替,进而又把禅让、改制等本来与革命无关的内容填充进去,形成了新的革命理论,大概可以称之为易姓革命的理论。
于是原本是人民推翻暴政的顺天应人的革命,就变成了天选之子之间禅让或改制的易姓革命。
在渊明的时代,绝大多数人都是信奉易姓革命的,但从陶渊明的诗歌来看,他应当是持古典的顺天应人的革命观。
好了说远了点,说回来。
陶渊明之所以是千古独步的存在,还未必在于他从儒道二家吸收的道法之真与人伦之真,而在于他以生命去追求并实践这种真。所以他虽然思想受郭象影响,其具体的人格与生活却比郭象要真实、自然、甘美、沉潜得多。
终其一生,陶渊明都在孜孜以求自己生命的安顿,从早年想效仿曾祖父陶侃一样建功立业,到误入尘网在各个军阀手下做事,再到为五斗米去当县令又终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退隐.
退隐后他仍然经常有焦虑与恐惧,有时通宵不眠,有时肝肠欲断,有时迷惑徘徊,但他始终能直面自己的本质以及人生的本质.
通过同时呈现欢乐与悲哀,淡泊与浓烈,豁达与焦灼,也通过对日常生活、田园生活极其有表现力(因为他对生活实在是有着沛不可御的热情)的书写,最终达到了心灵的自由。
这种自由并不是靠庄子的消极忘却来达成的,而是靠记住与理解。
陶渊明从未忘记世上的灾难疾苦,从未忘记其时代政治的污浊,从未忘记心中的抱负,也从未忘记各种苦涩又甘美的人类情感,他记得一切,看见一切,也理解一切。
自然、时代和自己都是可以理解而且必须理解的,自然和时代也许没法改变,但自己是可以改变的,依靠意志的力量。
第三节我们说陶渊明是极其有情的人,其实还应该说他是极其有意志力的人。
惟有如此,他才能像苏东坡说的那样,“欲仕则仕,不以求之为嫌;欲隐则隐,不以去之为高。饥则扣门而乞食;饱则鸡黍以迎客。古今贤之,贵其真也。”
东坡这话说到了要害,当然,他对陶渊明任真的理解,还不够深入,大概只停留在老庄与禅机之间。
总之,读陶渊明集,我时常想起西西弗斯,那个每天推石头上山又下来的人。陶渊明推的石头就是他日常的农事劳作,也是他日常心中的焦虑纠结。
但他并不把推石头视作人生苦役,而是看作自然而然之事,并且在这些自然而然之事中找到莫大的乐趣——最大的乐趣当然就是自由,而永恒的美亦在其中。
陶渊明写的桃花源,其实不用去考证与什么坞堡啊,什么道家神仙传说啊,什么苻秦也就是前秦(五胡十六国之一),甚至什么逃税啊无政府主义啊的相关,桃花源就是陶渊明寄托心灵自由的乌托邦。
道家太高邈,儒家太现实,陶渊明要在高邈与现实之间为自己打造一个心灵的乌托邦,从而安顿自己的生命并赋予生命与生活以不可磨灭的意义,这在千秋万代以后,仍然震动我们的心灵。
卡瓦菲斯有首诗《伊萨卡岛》的开头说,“当你启程前往伊萨卡, 但愿你的道路漫长, 充满奇迹,充满发现”。
陶渊明的一生,何尝不是伊萨卡之旅呢?而我们每个人的一生,也同样如此,充满奇迹,充满发现。
在陶渊明之前,王羲之的兰亭序表达了对人生只是过客的哀叹,在陶渊明之后,李白也写过类似的话,所谓“夫天地者,万物之逆旅,光阴者,百代之过客”。
但王羲之和李白只是哀叹而已。他们的哀叹是动人的,但缺乏震撼的精神力量。
那我们再来看《伊萨卡岛》的结尾:
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,
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。
但路上不要过于匆促,
最好多延长几年,
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,
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,
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。
用伊萨卡赋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,
没有它你可不会启程前来。
现在它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。
而如果你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,
那可不是伊萨卡想愚弄你。
既然那时你已经变得很聪慧,并且见多识广,
你也就不会不明白,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。
这就比王羲之与李白更有精神力量了。陶渊明有《伊萨卡岛》式的精神力量,他的桃花源,就是伊萨卡岛。
康斯坦丁诺斯·卡瓦菲斯
能否到达伊萨卡岛和伊萨卡岛上究竟有什么,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在你去伊萨卡的路上,你经历了什么,又明白了什么。
能不能再去桃花源甚至桃花源是否存在,也不重要,重要的是通过我们每个人心中的桃花源,我们能认清自己的本质,坚守自己的本质,然后在本质中渡过一生。
陶渊明写过一句诗,虽留身后名,一生亦枯槁。说的是孔子的弟子颜回与春秋时候的隐士荣公,我却觉得就是他本人的夫子自道。
早年读这诗的时候,我觉得略显消极,似乎陶渊明已经明白自己的名声将永传后世,自己的诗文与精神也将永垂不朽,但又如何?身后的不朽,并不能挽救生前自己的寂寞伤情,贫困枯槁。
现在我的理解又有些不一样了,是的,陶渊明在生前就知道自己会不朽,也知道自己的人生寂寞枯槁,但他并不想挽救这种寂寞枯槁,因为枯槁不正是庄子齐物论中至人所达到的化境吗?
我们在本节的开头处已经讲过,那个高人,南郭子綦,形如槁木,心若死灰。
不过他的这种枯槁,并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枯槁,而是一种任真自然、物我两忘的状态,就像郭象注的,“死灰槁木,取其寂寞无情耳。夫任自然而忘是非者,其体中独任天真而已,又何所有哉!”
就是这样,陶渊明任自然而独天真,他的人生枯槁而甘美,他的天真深不可测,他为此付出了最高代价同时也得到了最高奖赏,那就是不朽。
感谢各位收听本节也是陶渊明专题的最后一节。下一讲我们讲嵇康,帅到惊动中央并被中央判处死刑的嵇康。下周五上线,敬请期待。
【附录】
我译的陶渊明《闲情赋》十愿,在第三节中我用我的乐山普通话深情朗诵了这个白话译本。
愿在你衣上做你的领,仰嗅你美丽脸庞的余香;又害怕深夜你解衣而眠,留下我一个人秋夜漫长。
愿在你裙上做你的带,隐约握住你纤细的腰;又害怕天气冷暖变化,你脱下我换上新袍。
愿在你发上做你的膏,滋润你从鬓角到肩;又害怕你经常洗沐,我会在水中枯干。
愿在你眉上做你的黛,随你的顾盼而生辉;又害怕你要妆容新鲜,卸妆时我就消失不见。
愿在你席上做你的叶,秋意浓时呵护你娇弱的身躯;又害怕天凉你换上毯子,要过一年我才被你再次想起。
愿在你鞋上做你的丝,亲吻着你白皙的脚四处行去,又害怕所有的路都会走完,你终于将我在床前扔弃。
愿在白天做你的影子,你往何处我就去何处,又害怕树高多浓荫,有时让我平地里化作虚无。
愿在晚上做你的蜡烛,照亮你最明艳的容颜,又害怕太阳升起,你吹灭我再不能相见。
愿做你扇子上的竹节,在你掌心中摇出清风,又害怕白露降临,我们天各一方永不重逢。
愿做树中的梧桐,好被砍下来做你膝上的鸣琴,又害怕乐极生哀,你推开我让琴声永远消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