快报:辛弃疾《菩萨蛮·书江西造口壁》考论
作者:程水金(南昌大学教授)
辛弃疾是南宋初期词坛著名词人。二十岁时,投奔义军领袖耿京帐下,并奉表南归。辛弃疾为遵祖训以“报君父不共戴天之仇”,但南归之后,却始终没机会参加战斗。且因其“北方归正人”的身份,遭到排斥打压。因此,报国无门的苦闷,壮志难酬的压抑,便成为辛词的情感主调。这首《菩萨蛮·书江西造口壁》也不例外:
郁孤台下清江水,中间多少行人泪。西北望长安,可怜无数山。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。江晚正愁余,山深闻鹧鸪。
【资料图】
全词情景交融,意蕴丰赡,用典繁复,联想奇妙,却又一气贯注,不着痕迹。然此词的写作时间与地点,学界多有误判,其情感意蕴与艺术造诣也有待于深入发掘。
词作的时间与地点
邓广铭《稼轩词编年笺注》及蔡义江《辛弃疾年谱》,均认为此词作于淳熙二年(1175)或三年(1176)辛弃疾任江西提刑期间。考《宋史》本传,辛弃疾曾两度任职江西,一是淳熙二年,诏令任职江西提刑,讨平茶商军。二是淳熙四年,由江陵知府兼湖北安抚使改任隆兴知府(治今南昌市)兼江西安抚使,直到淳熙五年离开豫章。就任江西提刑,时“驱驰到官,即专意督捕,日从事于兵车羽檄间,坐是倥偬,略亡少暇”(《辛弃疾手札》)。则军务繁忙,羽檄纷飞,无暇吊古览胜。知隆兴兼江西安抚,颇有迁谪之感。《鹧鸪天·离豫章,别司马汉章大监》:“聚散匆匆不偶然,二年历遍楚山川。但将痛饮酬风月,莫放离歌入管弦。”友人杨炎正《水调歌头·呈辛隆兴》:“杖履觅春色,行遍大江西。访花问柳,都自无语欲成蹊。不道七州三垒,今岁五风十雨,全是太平时。征辔晚乘月,渔钓夜垂丝。诗书帅,坐围玉,尘挥犀。兴方不浅,领袖风月、过花期。只恐梅梢青子,已露调羹消息;金鼎待公归,回首滕王阁,空对落霞飞。”无论辛词与杨词,皆说再任江西“访花问柳”“醉吟风月”的闲散生活。辛弃疾离江陵赴隆兴,也写过一首《鹧鸪天》:
指点斋樽特地开,风帆莫引酒船回。方惊共折津头柳,却喜重寻岭上梅。催月上,唤风来。莫愁瓶罄耻金罍,只愁画角楼头起,急管哀弦次第催。
上阕说,开樽痛饮之际,得赴江西之命,离别朋友,难舍难分;但来江西可以故地重游,再寻大庾岭的梅花。下阕说,到了江西不愁没酒,只是离开江陵要冲之地,唯愁不能亲与抗战御敌了。又有《水调歌头·淳熙丁酉,自江陵移帅隆兴……》,词末说:“但觉平生湖海,除了醉吟风月,此外百无功,毫发皆帝力,更乞鉴湖东。”皆为再度任职江西写照。
由此可知,本词为二次任职江西“杖履觅春色”“历遍楚山川”时所作,其时应在淳熙四年到五年(1177-1178)之间;而非邓、蔡所指讨捕茶商军之年(1175-1176)。
“造口”,又名皂口。顾祖禹《读史方舆纪要》卷八七万安县:“皂口江,县南六十里,源出赣县界三龙山,经上造,下造,流入赣江。造口即皂口也。”万安县西南六十里有皂口镇。顾氏说:“朝山阨在县西南朝山下,背负峻岭,俯瞰大江,为往来阨塞。”可知辛词所“书”之“造口壁”,当为皂口镇之朝山阨,为皂口江与赣江交汇处之“往来阨塞”,也是“郁孤台下清江水”的空间联想依据。“朝山阨”之“朝”当读“朝阳”之“朝”,与“造”“皂”皆为齿舌音,方言相同而用字不同,所指之地并无不同;如江西吉州之“黄公滩”音讹为“皇恐滩”之例。不过,“造口”或“皂口”及“朝山”,王象之《舆地纪胜》不见其迹。王氏于宋理宗绍定年间(1228-1233)做过隆兴府分宁(今江西修水)知县,于江西舆地形胜及人文地理相当熟悉。辛弃疾做过隆兴知府兼江西安抚使,在当时词坛亦颇负声名;而王氏于吉州“四六”门中引杨炎正《州学上梁文》,却无辛氏笔墨。考王象之为婺州金华人,登宁宗庆元元年(1195)进士第,其歧视“归正人”辛弃疾,并非不可能。
造口壁与郁孤台
既知写作时地及其背景,则“书江西造口壁”而从“郁孤台下清江水”起兴,也就不难理解。《舆地纪胜》卷三二:“郁孤台在郡治,隆阜郁然孤起,平地数丈,冠冕一郡之形胜,而襟带千里之山川。唐李勉为虔州刺史,登临北望,慨然曰:‘余虽不及子牟,而心在魏阙也。’改郁孤为望阙。”若“造口”果在万安县西南六十里之赣江边,郁孤台却在赣州(“虔州”)府城,相距二百余里,显系托兴联想,并非眼前实景。所以从“郁孤台”起笔,用意大抵有二:一是“望阙”,用战国中山公子牟及唐人李勉“身在江海,心在魏阙”之典,以明心系朝廷,不忘恢复之志。二是“郁孤”,取“郁然孤起”字面意,以宣孤独苦闷的勃郁不平之气。至于“清江水”,却是眼前山水,因题壁之地“背负峻岭,俯瞰大江”,郁孤台在赣州治,赣江在其下,又西北流,经万安县皂口镇,这既是直赋其形,亦是联想其景,更为下句抒情预笔蓄势。
清江水与行人泪
“行人”,离乡背井、远行服役之人,实为辛氏自指。辛弃疾由北归南,矢志报国,却一事无成,不禁悲从中来。眼前滚滚奔流的清江水呀,其中有多少羁旅之人悲伤的眼泪呢!显然,“中间多少行人泪”,因“清江水”而作“泪”的联想。
然则何以有“泪”?“西北望长安,可怜无数山”!既取李勉登台北望之典,又化用前人诗句。李白《登金陵凤凰台》:“总为浮云能蔽日,长安不见使人愁。”杜甫《小寒食舟中作》:“云白山青万余里,愁看直北是长安。”刘攽《九日》:“可怜西北望,白日远长安。”诸作各有寄托,要为神京路远,企而望之。辛词喻意多门:“长安”,象征帝都。西北长安,为无数山峦阻隔,喻帝京辽远,既不可望,更不可及,这是英雄失路、报国无门的忧愤。辛弃疾自谓“生长西北,仕宦东南”(《新居上梁文》),“西北”的方位,也隐隐流露乡邦故园之思。但作为帝都象征的“长安”绝非偏安一隅的南宋都城临安,而是暗喻北宋都城汴梁,此时已是金人之“南京”。作者身在南国,引领北望,山重水复,愁思无限;而北方遗民父老,又何曾不是泪尽胡尘,南望王师心切呢!由此可见,登台北望,泪洒清江,远远不是作者个人遭际的思君念阙,而是山河破碎,父老泣血,却又壮志难伸,报国无门的痛楚与哀伤。
无数山与东流水
“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”,重重叠叠的无数青山,遮住了“行人”北望的视线,却挡不住奔腾的江水滚滚东流。陈师道《送何子温移亳州三首》之二有句:“关山遮极目,汴泗只东流”,正是辛词用典所在。则“东流”之水,实指汴河。既“遮不住”,当然势不可挡,奔腾宣泄;“毕竟”二字,语气更是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。既然二句的用典指向在于汴河与泗水,其喻意也就不言而自明。北方遗民父老,不甘沦陷,无日不思恢复,其南望归汉之心,如汴泗东流之水,一泻千里,势不可当。
如果说“西北望长安,可怜无数山”,是从眼前之景着笔:关山阻隔,望断天涯,不见长安,从而遥想北方父老,泣血中原,南望王师。其表达方式是就己以推人,由内而及外;而“青山遮不住,毕竟东流去”,则是以汴泗东流之水,遥拟中原人心所向,恢复大业可期。其艺术手法便是由外而及内,即景而生情,也是本篇最为明快畅达,最为激动人心的词句。中原父老南向之心沛然莫之能御,可见词人对恢复大业充满热望。
然而,艺术的辩证法,总是在高昂之际坠入沉郁;在欢畅之处立生顿挫。民心可期,在于豪杰之士因势而利导,用之以成功。但自孝宗隆兴元年(1163)张浚兵败符离,朝廷议和派一时风头无两。而辛弃疾本是一腔热血,南归报国,却长期投闲置散,无所作为;好不容易差知江陵府兼湖北安抚使,担任边帅大任,总算有机会面敌参战,朝廷却以故调离边城而迁任江西后方。热望满怀,换来“杖屦觅春色”“遍历楚山川”,只在酒中做豪杰,以翰墨呈英雄!而汴泗东流,一泻千里,不舍昼夜,也昭示着日月逾迈,逝者如斯!虽然民心可用,且壮心未已,却不能及时以成功;俟河之清,人寿尚能几何?暂时的高昂,不能抹去内心的压抑;短暂的畅快,无从折返心头的沉郁。“江晚正愁余,山深闻鹧鸪”,词人的心路历程重新回到报国无门的伤痛与悲怆。
江晚之愁与清江之泪
“江晚”,江上晚照,暮色苍茫。既是眼前实景,也“正”是引发诗人“老却英雄只等闲”之“愁”苦愤懑的诱因。“正愁余”,化用屈子《九歌·湘夫人》“目眇眇兮愁予”之句。暮云四合的湘江水畔,湘夫人引领而望,等待爱人湘君的企盼情怀,与词人此时的情与景多相吻合。江流晚照,残阳如血,倦鸟归飞,空旷而苍凉,乱山深处,鹧鸪声声悲鸣,更有意无意地刺激着作者投闲置散而时不我待的忧伤与愤懑,也有意无意地声声唤起“壮岁旌旗拥万夫”的抗敌英雄在垂老之际夙志难成的痛楚与不堪。左思《吴都赋》“鹧鸪南翥”,刘渊林注:“鹧鸪如鸡,黑色,其鸣自呼。或言此鸟常南飞不北,豫章已南诸郡处处有之。”白居易《山鹧鸪》说“啼到晓,唯能愁北人,南人惯闻如不闻”。李时珍《本草纲目》卷四十八也说,“今俗谓其鸣曰‘行不得哥也。’”在在皆与辛词的情境及其“归正人”的身世之感相切合。“南飞不北”的境遇,“行不得哥也”的悲鸣,无不触动诗人的心灵隐痛。罗大经说,“闻鹧鸪之句,谓恢复之事行不得也”。如果把“恢复之事”理解为“恢复之志”,恰能精准地体会到诗人恢复无望的深深惋惜与英雄失路的无比沉痛。这末尾二句正与起首“郁孤台下清江水,中间多少行人泪”相互关联与回照,形成首尾相衔之势。因此,“愁”是报国无门之“愁”,“泪”是英雄末路之“泪”,也是恢复无期、北归无望的“愁”苦之“泪”!
总之,这首词当作于孝宗淳熙四年到五年之间(1177-1778),辛弃疾第二次赴任江西之时。投闲置散,壮志难伸,不免醉吟风月。游览皂口江之际,作词题壁,借古伤怀,抒发报国无门的忧伤与沉痛。全词笔势起伏,情感迭宕,用典繁富,联想奇妙,且首尾相衔,一气贯注而不着痕迹。不足五十字的小令,抑扬顿挫,九曲回肠,其艺术旨趣深厚而隽永,是辛词重要代表作之一,因而千古传诵,引发后世无数爱国人士的情感共鸣。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11月03日 13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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